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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勇:摇滚,是怎样的黄粱一梦啊!

吴虹飞 滤镜 2021-12-26


依然有青春期的孩子,在长高,荷尔蒙有时太多了,就拿起电吉他,前仆后继。那是青春的热病,像天花,总是要这样挥霍过,后悔过,放弃过,然后就好了,回到办公室里。如果有一天,你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微笑着说“我当年也是搞过乐队的”,你会想,青春多么相似。命运是很平等的,没有谁比谁更幸运。


文丨吴虹飞



2004年一个冬天的晚上,何勇突发奇想,要做一个红墈摇滚演出的纪念活动。


他兴冲冲地通知了记者们。何勇要复出?摇滚拥趸们又惊又喜。而那个晚上,“魔岩三杰”中就只出现了他一个。黑压压的酒吧里,挤满了人。音乐开始了,吉他啸叫着,何勇穿着海魂衫,尽情呐喊,摇曳生姿。人们像热带鱼一样,游来游去。很多人出了很多汗。


“你看,才说了没几天呢,就来了500多人。”他对好几个朋友炫耀。演唱完后,开庆功宴,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:“那天真是太热了你说为什么这么热呢?“有没有漂亮的姑娘来看?”他露齿而笑。这个曾经疯了的、没有长大的大男孩,他有时表现良好,言语之间热忱坦率,带着些语言的快感,让那些年轻记者们、摇滚铁托们感动无比。


那个晚上,有人在想:啊,多么好玩,就像好多大人在陪一个小孩子玩游戏。是的,大家都长大了,他却没有。曾经他们都爱戴他,把他看成——摇滚英雄。


每一个孩子都在自己的梦里不肯醒过来,何勇也是。窦唯在一次采访中戏言”摇滚误国”,何勇就生气了,大声理论着:摇滚怎么误国了?私下里,他也对玩摇滚的小年轻说,玩摇滚做什么?还不如去卖麻辣烫呢,都吃不上饭哪。


那天晚上,何勇喝多了。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多,他才从亚运村的寓所里爬起来。有朋友约他去人民大会堂看《天下无贼》,他匆匆赶到,坐在最后一排,片子已经开始了几分钟。当刘德华死去的瞬间,他流了泪。


看完电影,已经快十点了。他穿过天安门广场,没有走人行道或者地下通道,而是径直跑过了很大很大的马路。北京刚刚下过一场小雪,雪落地立即融化了,空气里清冽的味道很好。他深深吸了几口气,决定去钟楼看一看—那是他“生活过、战斗过”的地方。他的钟鼓楼,他的父亲,一个技艺高明的老艺人,在那里弹着三弦。他的父亲和他一起登台红墈,满场子的年轻人甩着长发,他却比自己的儿子还有范儿。何勇那时作为一个摇滚音乐的表演者,他是多么会表演啊,他是多么年轻啊。“香港的姑娘们,你们漂亮吗?”香港人被这样的问候惊呆了。遥远的大陆,有着这样时尚的、这样惊世骇俗的、浑不吝的、没心没肺的少年人?那是何勇最可堪骄傲的时期。



那个时期永不再来。如流星一样绚烂划过,“魔岩三杰”各走各路,各自沉默萧索踽踽前行。张楚偏安于青岛,醉心于电子音乐。他越发寡言,在海边过着安静的生活,有时也为这样的宁静微微沾沾自喜。而北京的小圈子里,流行着关于窦唯离婚后如何穷困潦倒的小段子,但窦唯没有出来辩解过这样的难堪。他们再没有在同一舞台上出现过。摇滚是怎样的黄粱一梦啊。


1994年,摇滚的声音出现得正当时候。他们本来就大不相同,本来就是非常独立的音乐。他们彼此不相像,却集结以制造声势。可是,滚石的魔岩唱片撤出内地,他们立刻就成了没娘的孩子—再没有版税收入,也没有演出可以赖以生存。


“我中蛊了。”


“明天要开庭了,有点儿紧张,再做一个面膜。”被人看到了,笑了一笑。何勇式的语言幽默,让人有快感,却让熟悉他的人欢乐不起来。


2005年何勇只做了一件事情,就是与新浪网打起了官司。他认为,新浪网登载他在贺兰山演出的视频录像,未经许可,也未曾付给他报酬,系侵权行为。


审判决的结果是何勇胜诉,但并没有实现起诉书上50万元的赔偿请求,他只得到了一万元的诉讼赔偿。何勇对此不满,并准备继续上诉。为了筹措打官司的钱,何勇在网上拍卖当年魔岩唱片的监制人张培仁帮他买的琴。


斗士何勇、愤青何勇、朋克何勇,穿着海魂衫,在台上肆意弹着吉他的电音:“有没有希望,有没有希望,啊…”


过去,他曾经是一个好孩子。小的时候,他演电影。长大后,他背着琴,组乐队,四处演出。后来,他发唱片,横空出世。再后来,他得了抑郁症。


电影《金色池塘》里,那个老人去捡草莓迷路了,脑子出现了空白。这也是何勇这几年经常出现的情况。“除了抑郁症,还有精神分裂症。可能来自Na年,那一期间是受刺激比较大的。或者这种病有遗传,我姑姑有,我奶奶也不太正常。也有可能来自我的生活,来自女人。”


他时常感到激愤,为着这看不见的“压迫”:“你不就等着我干这行,然后灭我吗?“什么儒家,全都是法家和厚黑!”“我承受的比别人都多,到现在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。”“中国就坏在聪明人太多。”


有时,他的观点听起来铿锵、宏大、合理,与一以贯之的英雄主义相辅相成:“我的愤怒是与生俱来的。我崇尚的是曼德拉和甘地,我的暴力是被人陷害,或者迫不得已。一种动物性的自我保护,而且到了崩溃的地步。最大的痛苦是消灭了爱和美。我有很大的爱,但无法给予。这个民族的审美和爱都受到了彻底的摧毁。中国的将来寄托在女性身上了。


“我1997年第一次进医院。大概有一个月,在回龙观,强制性去的,进去后就打针,现在都想不起来怎么过来的,我现在判断力和记忆力还不行,一天只有几个小时能维持清醒的状态。就有心没劲的感觉,现在真正的打架根本不行。我也被打坏了。”


他总是奉劝大家,如果没到需要吃药的地步,不要轻易吃药,因为“洽精神病的药挺贵”,也并不能“解决实质问题”。每天吃药,结局是发胖,“最开始胖成崔永元,后来胖成高晓松,最后胖成了刘欢”。


他总是荒唐的。当年因为唱片版权的事情,他提着斧子去找大地唱片的刘卓辉,要砍人,把伊吓得花容失色。后来,他还做过很多荒唐的事情,最严重的一次,家里失了火,殃及了邻居。都市报的记者坐着飞机赶来,“摇滚歌手何勇纵火”的大标题出现在各地的大报小报上。经年过去,那场火灾和他的音乐一样,给人留下深刻印象。而许多年后,他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形,不知道究竟是“纵火”,还是“失火”。


现在,他是一个乖戾的、反复无常的人。一个小时前还和一个朋友握手言欢,喝了酒后他就开始发怒,他觉得对方也许是一个居心险恶的坏人。他开始和人吵,架摔东西,在大街上怒气冲冲地乱跑。有一次,在深夜弥漫着雾气的湿漉漉的街道上,他突然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,身份证也不见了。他开始到处借钱,他还要游说别人来发唱片,做演出一他想重返舞台,却不肯放下摇滚明星的架子。他总是想做许多事情,却总也做不成——他集中不起力气做它们。这常常使他绝望。


他众叛亲离。许多朋友不敢和他太接近,不知道他下一分钟又变成什么样子。“我中了蛊了,失去判断力失去时间失去是非、失去一切的人。我失去友谊,女孩全都背叛我而去,这就是我的青春。”有一次,他在北京的大街上失声痛哭: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?我那么爱他们!然后他跑到卡拉OK包厢,抱着话筒唱范晓萱。


一年前,许多记者要采访他,询问他摇滚乐的春天在哪里?真是啼笑皆非,他哪里看到过春天?多么虚幻的繁荣。“我们的听众现在都比我们过得好。”他说。



这是现实。另外两个著名摇滚歌手也都不富裕。可是无数的媒体记者依然追问他们:摇滚的春天何时到来?摇滚的出路在哪里?如何看待十年前的辉煌?—那是辉煌吗?昙花一现,情况复杂的中国,哪里适合过摇滚的滋生与成长?1997年之后,多少地下摇滚乐队默默成长,在北京偏远的树村东北旺,它们中很多羽翼未丰就已经死在摇篮之中。活着的为了参加音乐节要挤破了头,而音乐节,一个盛大的音乐节,为了能够亮相,多数乐队都没有一分钱的打车钱。此外,他们有时还要面对的是,不能保证的音响效果,台下无数人的大声聊天,还有时不时飞上来的矿泉水瓶子伴随着骂骂咧咧。什么时候,摇滚乐变成了这样的一种狂欢?


“什么他妈的摇滚乐,简直是扯淡。连宗教都儒化了,摇滚乐能怎么着?摇滚乐的这帮孩子们太没文化,太没头脑,而且鼠目寸光,在笼子里不断跑,太可怜了。


音响师什么的都有钱,就这帮孩子吃不上饭,凭什么啊?真他妈的让我难受。在成名的道路上已经累得半死了,成了名后就让你全死!我出了一张专辑,成了活雷锋,我要再出一张,我就成了死雷锋了!”时不时,他怒气冲冲地说:“老子不干了!”


他病了很久,时而好,时而坏。做不成事儿,每天游逛,害怕空荡荡的亚运村的屋子—那本来是他的新房。他遇到一个姑娘,很快地,要和她结婚。在大家都还来不及相信这个消息的时候,他们在一个月后就离了婚。一场荒唐,谁都受了伤原来谁也玩不起感情。


然后是失去心爱的狗。那只狗病重了。他甚至不会带它去看病,他只会难过。它陪伴了他很久,忠心耿耿。最后它感染了一种真菌,浑身散发着味儿,它依然要跑到他跟前,依偎他,嗅他,拱他,亲近他。他母亲含着泪,带着狗去看兽医。医生说,会感染到人,而且狗也活不长了,最好是安乐死。他不肯。他母亲说,那怎么办?它难受,它迟早要死。他就冲自己的妈妈发了火。伤心的母亲在屋子里,一声不吭地抽着烟。她相信自己的孩子脑袋是出了毛病了。


最后,狗还是死了。那天,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给他打了个电话,通知他这个事实。他挂掉电话,开始咒骂,在大街上疯跑,找人挑衅,无法控制悲伤,丧失掉自制的能力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,他只知道,陪伴自己的最好的朋友,死了。


他知道自己不行了,因为他开始记不得事情。他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。似乎在很久以前,她跟了他很久。但她其实身上有两个人,她先是一个人,然后又变成另一个人。他在纽约和一个女孩子一起住过,她叫云梦诗。在列侬的忌日之时,她和他到中央公园的列侬墓前献过花儿。他热爱列侬一一所有人都热爱列侬。


“我是对爱情很向往。”但爱情却也是他的病根之一。“80年代的女人特别混乱,你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。如果你对一个女孩一夜情,她不愿意,你要和她专心也不行,弄得我特别混乱。女孩的社会价值也很混乱,一会儿西方式,要解放,一会儿又东方思想,她总能跟你讲理。”


2005年,张培仁到了北京。他想见张,就给他写信。但是脑子太乱了,他写了个晚上,却都只是凌乱不堪的字句,写不动了。他拿着张培仁给他的信,给人看,告诉别人那是一封多么富于深意的信。他也回了一封信,倾诉衷肠,他说他热爱音乐。面对着自己的好朋友、唐朝乐队的贝司手张矩的忌日,他说,比起音乐,我是个屁呀!


他没有能力承担自己的生活,无力面对它。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,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不知道世界怎么了,也不知道音乐怎么了。其实他什么也想不大清楚。正如他自导自演的纪念红墈十周年,黑压压的人群,他是主角,还有那件蓝色的海魂衫。


有时,坐在后海胡同里的一个小茶馆,他在院子里静静喝茶,看书。春天的树梢长出了些嫩芽,他洗了个澡,穿着干净的衣裳,没刮胡子。这个时候,他会冲你友好地笑笑,然后给你静静讲过去的故事。



“铁蛋”的美好时光


“我是在后海的大院里长大的。上小学的时候,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候。都是各种文艺活动,跳舞、演电影,《四个小伙伴》,演了不止一个电影。每到“十·一,五·一’,老师都带着我到处演出,柳琴独奏,曲目叫《跟着华主席向前进》。我从来不会唱歌,就唱歌不行。”


“上一年级时,大家都是自动铅笔,我是传统的中华什么的。班里没人的时候,我就拿了别人的自动铅笔,就这样搁在自己的铅笔盒里。第一次偷东西,处分倒没有,但别人骂我,我就开始打架了,出手打人了。”


“最小的时候,是在丰台的爷爷奶奶那个大家族,在农民的院子里。那边算京郊,农民的那种,我们家还有菜地,有排水系统。物质是很贫乏的。好吃的就是点心渣。


“我的小名叫“铁蛋’。有一次我耳朵疼,进医院看,进去一个蝌蚪虫。童年就喜欢海军衫,爷爷带我去买衣服,那时有两种衣服价钱差不多,一种是纯蓝色的短袖,一种是海军衫我就选择了穿海军衫。童年我们家有一个马路沟,京郊的排水系统,很科学的。我就钻进去玩,挺野的。我们家有猪有鸡,我小时候跟猫打架,把猫打跑了,据说基本是属于虐待动物。还有老是跑进猪圈和猪一起玩,听猪哼哼,揪猪尾巴—一这都是听我妈讲的。”


“那时候最大的痛苦就是离开爷爷奶奶的家,跟着父母进城了。我大哭了一次,性格特倔,闹得他们连夜又给我送回去一次。”


“那时候我妈带我去儿童医院看病,喜欢一个小手枪,才几毛钱,最后没买忘了,但我特痛苦。我五岁以后才会说话,尿炕到十几岁,拍电影的时候还尿炕。”


“小学有一个老师叫大张,住在白塔寺胡同。从我一进学校就特别喜欢我,广播站搞文艺活动,他发掘了我。我印象中,就他特别认同我。还有就是跳舞,《我爱北京天安门》,我去少年宫,后来又去中央台银河少年艺术团。在少年宫,和一大群小孩演戏,我演张乐平的《猫》,是儿艺的演员给我们排戏。我们呆的那个班,有七个孩子都是中央歌舞团的孩子,我拍完电影后反而遭嫉妒。我不是小队长,也不是中队长,别人活跃的时候我就活跃点,别人不活跃的时候我也不活跃,那时候我练琴,学习一抓就好点,不抓就放下了。比较好玩的就是和附近大院的孩子一块玩。”


“我十五六岁就到处弹琴走穴,接触社会了。年龄小就接触成人,接触好多事情,接触摇滚乐。回忆起来第一爆发点,是在1989年。胡耀邦走那天,我特别早就听广播知道了,就一直走走走,走到天安门广场呆着。当时才20岁,没什么政治主张,既不是学生,又没有单位,属于人渣子了。


上学时要是不做音乐可能就上黑道了。我成熟晚,不知道人情世故,只知道喜欢音乐。家境中上等,我没走歪路。1980年代,我走上摇滚之路是因为两个事情,一个是纪念长江第一漂的英雄(编者注:尧茂书),一个是1986年的援非义演—我们有的是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。”


那是青春的热病


“头上的包,有大又有小,有的是人敲的,有的是自找。”


有些无调、有些戏谑的歌词。年轻时的愤怒、忧伤、欲望、天真和率直,一览无余。


“我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对你讲。”那是一个20出头的小孩子的直白的爱情。带着身体的欲望,青春的狂想,时代的美梦,质朴又浪漫。“我只有一张吱吱嘎嘎的床,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,我舌头就是那美味佳肴,任你品尝。”


摇滚专辑《垃圾场》已经发行12年,何勇感到意兴阑珊:我不想靠音乐活下去了。


依然有着青春期的孩子,在长高,荷尔蒙有时太多了,就拿起电吉他,前仆后继。那是青春的热病,像天花,总是要这样挥霍过,后悔过,放弃过,然后就好了,回到办公室里。如果有一天,你见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微笑着说“我当年也是搞过乐队的”,你会想,青春多么相似。命运是很平等的,没有谁比谁更幸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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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本文原标题《何勇:不想再依靠音乐活下去》,转载自吴虹飞2007年出版名人访谈录《这个世界好些了吗?》图片来源于网络,图片上的人大家都认识吧?至少认识王菲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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